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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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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魏】they just fade away(tbc)

  just 补档



  引
  
  
  老魏从客运大巴上下车的时候天近黄昏,还未完全落下的太阳好似一颗红澄澄的蛋黄落在被同样染的像蛋汤的天空里。大巴在站台旁停靠了没几分钟就又掉头驶上了高速。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收费站,巨大的房产广告牌矗立在两旁,经过水墨处理的楼房上写着一行大字:云间山水,晟城国际二期精彩呈现。
  他在尘土飞扬的国道线旁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操着本地口音很重的普通话问他去哪。
  “到国贸。”老魏想了想说。
  “先生你是外乡人吧?现在没有国贸了,只有商贸。”
  “那就到商贸。是不是还是人民路上的那个?”
  “对对。其实还是原来的国贸,前两年换了个市长就又换了个名字,换汤不换药。”司机又换回了本地方言“那么先生你是本地人咯?回来探亲的?”
  老魏点起了一根烟,坐在后座上放松身体“是啊,我很多年不回来了。”
  “哎哟哟先生你怎么好在车里抽烟的啦我还开着空调类……”司机开始抱怨,然后摇下了后车窗,晟城傍晚喧闹的空气迎面扑来。
  老魏本来想叫司机带着他在市中心转一圈,想了想又作罢。晟城的市中心很小,绕着走一圈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途。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线小城市,它原本叫晟州,名字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它很大,但这其实只是一个沪杭高速上的小出口。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这里连火车都不通,要先出城的人必须到赶早班的公车去隔壁县城,颠簸2个小时然后去省会绍兴乘火车。它的交通不便阻碍了它的发展,一直到千禧年高速才修到了这里,于是城里的年轻人纷纷跑出去做生意,卖小笼包子和米线。
  老魏看司机态度不好,也就挺自觉地把烟灰弹到窗外。到了下班高峰,路上很是拥挤,出租车开开停停,司机一路摁着喇叭,哔哔哔的汽鸣声此起彼伏。有接送小孩的妇女骑着自行车跟在后头骂骂咧咧,车子开过闹市区的一个路口,混乱景像愈发严重,没有红绿灯,交警立在一边的遮阳伞底下看手机,要转弯的车与直行的车互不相让,几乎每个司机都在狂摁喇叭,兼带不时冒出的国骂。而走在斑马线上的高中生初中生则对一切熟视无睹,大摇大摆地从车水马龙中走过。
  司机在路口等了五分钟,前面的车子却像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他颇不耐烦,刚要将头探出去骂人。就听老魏在后面问道,“那现在一中还在城南吧?”
  司机愣了一下,“哪能啊,一中早就搬掉了,好几年前就搬到城北去了,上次不是市政重新规划嘛,把学校都迁了,现在那些什么一中二中全部搬到城北去了。”司机说完这句话又准备回头去摁喇叭,“不过现在一中也不行了,并了好多学校以后素质下降太多,这两年重本的学生越来越少了”他像是很惋惜什么一样摇摇头“没出息,在这里读书没出息咯。”
  车子仍是不动。司机看客人不急,也就没像刚才一样一副急吼吼的样子,他饶有兴致地问老魏“你以前是一中的?”
  “那倒感情好!”老魏哈哈一笑“行了,我就这里下吧,路我认识,现在晟城的车子那么多啊?”他一边从兜里掏出零钱一边问。
  “是啊,现在城里倒没几个人,这车子是越来越多了!”
  老魏下车一抬头就看见了马路对面的商贸大楼,旁边还有一个大卖场,大卖场的底楼是一家肯德基。这恐怕也是全城唯一的一家肯德基,已是饭点,进出的人潮使这家肯德基的店门几乎没有关上的时候。
  老魏叼着烟慢慢地走在窄小的人行道上,他有点想给叶修发短信,跟他说我回老家了。市中心还是以前那个市中心,以前的小吃摊变成了一家肯德基;你的高中搬了,化技工不知道还在不在;城里车子越来越多。
  他的短信编辑了一半,因为是边走边发,没怎么看路。身后有个年轻人手里拎着两个袋子一路小跑,拐弯时恰好撞上了他的脊背。年轻人脑门一痛,手提着两个沉甸甸的袋子往后退了一小步,随即愤怒地骂开“怎么走路呢,都不会让让吗!”
  老魏一乐,这小年轻挺像我当年啊,嗓门挺大。他本来是想让让算了,现在却干脆把两只手插进裤子口袋,拿出他十七八岁时候的凶相用乡音狠狠地回了一句:
  “戆卵!不晓得看路就滚回去!”
  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化工技校的学生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太子爷,所有的人看到化工技校那蓝白条子相间的校服都要绕道走,而那个时候他和叶修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摆脱这个他们看来是乡逼的标志。
  而现在他回来了,开始怀念起当年走在晟城小小的马路牙子上被人叫魏老大的那些日日月月,老魏不知道叶修回来过没有,有没有和他一样避开所有的熟人只为回一次老家。他忽然觉得给他发那条短信是一种耻辱,那行为好像主动将愈合多年的伤疤拉开口子给人看“诺,我以前这里有一道疤。”
  那年轻人有点害怕,忿忿地往后退了两步,嘴里一边低咕着什么人啊一边走远。老魏把手机塞回口袋里,那时天色已暗,街边的路灯纷纷亮起。
  他周身的一分一毫都沐浴在晟城的气息之下。
  
  
  
  一、自由主义悲观者
  
  
  
  1988年的晟城,一个十七八岁孩子的出息与否从他每天上学的路线上就可以看出。那时整个晟城只有一所重点高中孤零零地建在城南,剩下的民办高中各种中专技校则清一色都在城北。所有考不上晟城一中的小孩都会被他的父母赶去读技校,谁也不指望一个普通高中混三年毕业的人就能考上大学,而上不了大学的高中生还不如一个技校生,至少那里包分配。
  老魏就读的化工技校就在晟城的古运河旁边。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古老的运河在漫长岁月的摧残下只余留了当年的一点儿缩影,它后来成了晟城的母亲河。一年四季,住在河边的人用这条河里的水洗衣服做饭,夏天的时候下水游泳,到了晚秋则三五成群地在堤坝上钓鱼。
  这条运河将整座城市分为两半,它如同本初子午线分割今日与昨日那样精准地区分这个城市的盛与衰,混乱与繁华。技校的小混混们喜欢结队去城南打劫,他们流行使用一种经过抛光处理后特别亮的小刀子,明晃晃地一亮相就能闪瞎眼睛的那种,非常具有威慑力。老魏是这种技术的发明者,这让他在化工技校很吃得开,无论如何,小混混们并不喜欢见血,拍砖或者棍打都是为了造势考虑,如果见谁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要负刑事责任的,那就不是乡逼了,变成了彻底的傻逼。
  这一年的春末老魏上化工技校的三年级,却是他读技校的第五个年头。他成功成为了所有学生中年龄最大的那一个,也是晟城化工技校史上唯一一名留过两级的学生。他留级的原因是因为连续两届数学主课不及格,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化工技校的学生并不需要去弄懂什么函数,他们只要掌握最基本的化学常识,比如知道化工厂的氯气泄露了要赶紧跑,顶风跑,拼了老命的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通知所有人。
  
  但即便如此,老魏还是留级了。第一年他以为是自己得罪了数学老师所以并不在意,整个化工技校得罪数学老师的学生没有全部也有三分之二,他在那个庞大的分母内。更何况数学老师在新学期一开学就被调走了,老魏觉得自己的毕业高枕无忧,可是到了期末他准备领证的时候班主任通知他学分不够,要么等着肄业要么再留一级。老魏这才回味过来特么感情他得罪的并不是数学老师,而是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脸上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他梳着一个大背头,每天把两只手板在身后在校园里巡视,负责扫黄打黑抓逃课。他的名言是“这个社会是一个大筛子,你们都是被筛选的对象。”老魏对这句话很不屑,选出来的无非是人才和人渣,就好像这个城市被一条河流分成城南和城北。
  教导主任有一个女儿在晟城一中读书,据说成绩非常优异。教导主任的老婆和老魏的父亲在一个化工厂工作,所以他们都住在化工厂职工的大院里,老魏家住的那幢楼就在他们对面。每天晚上,老魏都可以看见教导主任的女儿打开自己卧室的小台灯,在明亮的灯光下学习,那盏屋里的灯光总是要亮到夜深才会熄灭。那个女孩子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而等她低头看书的时候,马尾的发梢就会一下一下地戳到女孩雪白的脖颈,老魏晚上没事做的时候喜欢溜到大院里散步,顺便眺望女孩学习的侧影。这本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他们互不干扰,各自获得各自的快乐与幸福。
  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某一个夏日夜晚,老魏在公共澡堂里冲完凉水澡出来,凉风习习,酷暑的难耐在这一刻被夜晚的宁静冲刷干净,澡堂外参天的樟树上满是知了“之之之”的声响,他的心情在这一刻被刷到了最高点,而冲澡前从老爸杯子里灌过的那一口啤酒中的酒精又为这一切锦上添花。老魏在不知不觉中再次走到了教导主任家的楼下,他抬头看见了朦胧的月色和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朦胧的灯光,环境的熏陶使他情不自禁地在教导主任家楼下大声唱起了歌:
  
  听见隔壁子嘛
  水响着嘞
  一个丫头子嘛
  洗澡着嘞
  我想过去嘛
  那门锁着嘞
  我不过去嘛
  我的心痒着嘞
  
  他唱的认真而陶醉,直到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将他的陶醉顷刻间化为乌有。
  “哪来的臭流氓!作死啊!”
  老魏被这盆冷水彻底浇醒,他赶忙仓皇而逃,脚上的人字拖踩在柏油马路上一阵阵踢踏踢踏的声响,他甚至来不及看泼那盆冷水的究竟是谁。
  只是教导主任家的灯光依旧亮的那么显眼。
  
  很多年以后当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和叶修讲这段往事,而不再是两个不再年轻的人各自举着烟枪互开嘴炮,嘲讽技能满点硝烟和香烟味儿一样弥漫。老魏说,我后来才懂得那并不是什么喜欢,只是单纯的憧憬。
  就像是小时候喜欢隔壁邻居家小孩的玩具,他比划道。你知道,没有的东西总是看起来那么美好。
  在那个年代考上大学是离开晟城唯一的出路,但是技校毕业的学生就只能在化工厂、纺织厂、糖精厂、农药厂等种种工厂中择一而就,然后选择成为修器械的技术工种、坐在科室的高级工种或是每天三班倒的低级工种。老魏曾经和叶修讨论过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结论是它非常非常的无聊。它的品味和大众一样变来变去,曾经这里是全国最大的领带城,全国百分之七十的领带都出自晟城,但不久之后打领带不再流行了,人们回归国货,茶叶又成了最重要的输出品,两个产业的前后差距如此之大,人们却甘之如饴,这或许和他们每年过节送礼的花样都能翻新有关。
  
  老魏并不知道自己就此和教导主任结下了梁子,他像做了一夜春梦一样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和化工技校其他的小混混一起看场子,过几个星期去偷一辆自行车然后扔到二手车场赚外快。
  那时候偷自行车很容易,又没有什么牢固的锁,力气大一点的比如钳工班的小孩稍一用力就可以把锁扣给撬开,所以晟城的二手自行车市场就和卖新车的差不多,多数都是刚买来不久的车就被小混混们偷走,几天后出现在另一个人手里。
  当然偷车城管还是要抓的,所以小混混们分工明确,他们有人负责望风,这种望风是有技巧的,自行车被偷了多之后人们也长了个心眼,他们喜欢把车和水管之类的锁在一起,而且大多停放在楼道或者消防栓旁,人来人往,较为醒目。
  干这活时老魏多半去望风,这也比较符合他的个性,一个蹲在马路牙子边抽烟的眼神不善的小混混总是比较渗人,更何况望风的往往更能发现危险,跑的也就更快,万一被抓只要打死不说城管也没有证据,总的来说比较安全。
  结果那天他们瞄上了一辆新车,新款的凤凰牌。车锁特别奇葩,保险栓上多了一个保险槽,除非把整个锁体都破坏,否则只能扛着车子上街做众矢之的。
  小混混们埋头作业。许是他们干活的动静太大,已经引起了好几个路人的侧目,老魏皱着眉头蹲在街角观察情形,这个时段不是高峰期,一般的城管也就懒得管。老魏一边皱着眉头观察一边思索这桩做成了能拿多少钱——晟城的二手车市场根据车子的新旧会给出五到十元不等的中介费,这辆车算是比较新的,七元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分到每个人头上也不过就1块多钱。
  “妈的。”他突然有点沮丧,太划不来了,辛苦那么长时间也不过就一包香烟钱,虽然他的烟是快要抽完了,但是——想到这儿老魏回头看了看他的同伙,他们还在奋力地折腾那辆崭新的红漆凤凰牌自行车,拿着各式工具敲敲打打的同时不忘大声咒骂,这什么破车啊,锁这么难撬,怎么搞的。
  “别撬了!搞那么响把城管都引过来了!”老魏突然大吼一声,拉过离他身边最近的小混混拔腿就要跑,掐着香烟的那只手划出一个弧度,香烟的烟蒂被甩在了地上。
  “撬啥!城管!隔两条马路城管就要过来了!还不赶紧跑!”
  老魏边说边向同伙使眼色,那神情万分焦急,熟悉他的小混混看到了不由皆是一慌,魏琛的敏感他们是知道的,这人好像天生装了城管所在雷达,每次示警都特别及时,多少次危险就这样被躲过去了。
  “魏老大,那这锁……?”负责撬锁的小混混还是略有迟疑,撬一半就这么扔了?多好的事?再说指不准等等就撬开了呢?
  “还撬啥?你都撬多久了?恩?你就说说你见过这种锁吗?”老魏恨铁不成钢,“还不赶快跑!”
  “跑吧!”他旁边的小混混也发话了,“魏老大说有城管从来就没有不准过的,再说哪不是自行车。”
  他说着撒丫子就跑开了,剩下的人一看没戏了那就跑吧!打头的小混混和老魏比较熟,边跑还边回头冲着他喊“老魏!那你垫后一下哈!我们先走了!”
  走吧走吧,老魏也不客气,一张几天不刮的胡渣脸上满是焦虑,还冲小混混们使劲挥手,直到他们的影子渐渐淡了,才起身拍拍衣服上沾到的灰土,然后穿过一条马路去买烟。
  说有城管当然是假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尽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魏自认也没怎么害他们,只是——他眯眼看了看那被撬到一半的自行车,那车确实不好弄,不过他相信自己能搞定,至于其他,老魏想,那么多人目标实在太大了,再说,总和人分赃也着实不爽。
  
  他定了定神,上下打量那车。
  自行车的保险栓已经被撬出一个口子,然而那上面还连着一根金属的凹槽,槽的另一端包着铁片固定在锁体上,使这个锁非常牢固,寻常力气难以撬开,除非——
  “这位兄弟,分根烟抽呗?”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魏下意识就要来个肘击,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让他止住了动作。
  “你是在想要浇点什么上去么。”他听见叶修说,“浇不好可是连轮胎也要没了的,不过还是,先根抽烟吧。”
  逆光中老魏看到了晟州一中那白的刺眼的衬衫和校徽。
  
  
  
  二、金发女郎理论
  
  
  
  叶修后来对老魏说,设计一中校服的人心太脏了。刷白的衬衫黑色的裤子,配上一中长方形的校徽,在一干小混混中想不成为待宰的羔羊都难。这使得他们除了集体上下学之外只能坐在教室里认真学习,因为无论去哪他们都显得很不合适。
  但在那个下午老魏真切感受到了这种状似无害的白衬衫所带来的威慑力。
  见对方一上来就打是不是泼硫酸这种大直球,老魏躲避不及, 只好撑着脸硬上——他看出来叶修肯定不是什么重点高中的学生,估计也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混混,穿着一中的校服在这扮猪吃老虎。那种懒散而又无所事事的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地痞才会有的眼神。这种特性就好像如果有一堆烟民一起抽烟,而他们中有一个抽大烟的人,那这个人的眼神就应该和叶修一样。
  既然同是混混老魏也就不再客气。混混么,说到底争的不过气势二字,打人不疼不要紧,看起来很疼就行了,所以空手劈砖块这种事传出去很吃的开,因为听上去很有气势,很牛逼。
  老魏摆出一副凶狠的嘴脸走到叶修面前,一把拉起他的衣领像领小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大爷的,哪看到的硫酸?读书读傻了吧?恩?没事说什么闲话?”他说着就要把叶修往身后的墙上拽,同时右脚勾着对方的左腿往外勾,被一把抓起的叶修有点发沭,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而这下叶修的重心整个依附在老魏身上,他的两只手像垂落的麦穗一样落在两边,没有招架。老魏想将他揉圆还是捏扁都是看心情的事。
  老魏心想这一定又是一个戆卵,动作也就愈发粗犷——吓一吓就好了,让这个新来的知道点规矩,不要以为有一点点文化就可以吹鼻子瞪眼,这里还不是读书人的天下,而他们化工技校的最讨厌文化人。
  “你不是要泼酸的话口袋里塞那么多布条干嘛?”叶修过了一会儿才从那种双脚离地的短暂晕眩中缓过神来,他扭了扭脖子略不满。空闲下来的左手却变戏法一样摸出来一只深褐色的小玻璃瓶,玻璃瓶外包着厚厚的一层布条,瓶盖上方贴着“酸”字的标签。
  槽!老魏一看就那个瓶子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一只手提着叶修的领子另一只手很快地伸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发现那里空落落的——而在几分钟之前,里面还有他刚买的一包烟,和眼前这个小玻璃瓶。
  叶修趁老魏愣神的刹那很快地退后了几步,老魏作势要抢,他敏捷地躲闪了一下然后稳住了身形,那个小瓶子被他像宝贝一样地护在心口,老魏看的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那个瓶子是他从他老爹手里偷拿过来的,这种酸是工业用剂,腐蚀性很强,平常的锁滴一小滴没多久就锈了,堪称偷车利器。他总是在他爸晚上喝醉的时候偷偷拿走,第二天晚上再放回去,一直安然无事,而现在叶修却把它给偷走了。
  
  卧槽这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小混混么怎么还会顺东西?顺的还那么快?自己怎么一点都没发现?这特么的还怎么玩耍?老魏心中咆哮,他的额头迸出两根青筋,眼前这个小混混的行为出乎他的意料,他见过的混混不是上来干架就是嘴皮子爆粗的,从来没有一个会先冷静地指出他的意图然后又拿走他的工具,他看着叶修拿着小玻璃瓶的手,那双手纤长干净,他现在又开始感觉对方是一个被一中开了处分的走投无路的末日高材生。
  老魏刚打算冲上去给叶修一个过肩摔拿了东西就走,抬眼就看见叶修把那个玻璃瓶的瓶盖给扭开了。
  “你可别过来啊。”叶修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拿着滴管,他口气平静:“你再过来我就把这酸倒自己身上,到时候你看着办。”
  “等等?兄弟你别冲动啊!别冲动!考砸一次是不要紧的!不要冲动!!!!”老魏倒吸一口凉气,他现在觉得自己是出门没看黄历,这分明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高中生,考砸了跑出来报复社会了。虽然对方的口气冷静到诡异但是老魏知道要真出了什么事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别冲动,别冲动,兄弟你有话好好说。”老魏擦擦自己头顶冒出的汗,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你先把那个瓶子放下不成吗,我真的不会过来的。”
  “你是不是要偷我的车?”可惜叶修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是,是。”
  “你偷我的车是要去盗卖还是自己骑?”
  “……盗卖。”老魏老老实实地回答。
  “眼光不错。”叶修笑了一下,看的老魏心惊肉跳。
  “我说兄弟你没事了吧我错了还不成吗你把那酸给我以后我们各走各路呗?”老魏咽了一口口水“这事当没发生过,我们做个朋友。”
  “行,你帮我个小忙,我就当这事算了。”叶修也不推辞,他说着把瓶盖扭紧,伸手递过瓶子,老魏刚要去拿就看见对方朝他笑了一下又将手比刚才更快的速度缩了回去,他顿时苦了脸“兄弟你别玩我啊我答应还不行吗。”
  “行啊。”叶修又笑了笑,看起来颇为漫不经心。“我这不是突然想起来还没告诉你要帮什么。”
  “城南近郊那有个舞场,现在少人手。兄弟你帮下忙,帮我看个场子呗?”
  
  老魏爬上自行车后座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1986年以后国家开放了舞禁,各种舞厅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然而他们这种在校生被抓到去舞厅就是一个开除二字,所以老魏并不喜欢看场子这个活。
  但他又不能不答应,叶修跟他说要求的时候小玻璃瓶可是牢牢抓在手里的。读书人真特么的心脏,他坐在后座朝水泥路呸了一口。叶修告诉他自己是一中的没错。不过坐的是那种额外加出来的座位——为了学校获得更大的利益,一中在每个班开出10个名额给那先分数不够又想来读书的学生,但他们的平时成绩和高考成绩都不算一中的,也就是所谓的择校生。
  啧,有钱人。老魏又在心中暗自嘀咕,叶修骑自行车的时候将头压得挺低,风朝他们迎面吹来,顺带吹起叶修白衬衫的下摆,老魏坐在后面百无聊赖,他们骑了快10多里地,马上就要骑出市中心,晟州的河水自东向西,再过去一点就是他们刚建好不久的水库。
  “还没到啊?”他问叶修。
  “快了。”
  “我说你胆子还挺大,掀开盖子的硫酸瓶都敢拿的那么近啊?”老魏冲着前面喊。
  “哪能呢。”叶修说“又浇不到我身上,装样子吓唬吓唬你而已,再说真要滴到了用水冲个一分钟就完事了,旁边就是消防水龙头,我可看着呢。”
  槽,真特么不要脸!老魏心中说。“你小子叫叶修对吧?我看你应该叫叶不修,呸,没下限。”
  “你好到哪里去?”叶修坐在前面嗤了一声“之前还想把自己兄弟都赶走一个人吃独食的吧?当我没看见?”
  屁,你怎么可能看得见!老魏脸不由一红,跟着就在叶修背后竖了一个中指。
  “到了。”结果对方恰好回头,老魏一个手没缩回来,他只好打了个哈哈“还挺快,地方不错,哈哈。”
  
  他们来到一个由地下室改造而成的舞厅,灯光昏暗,从台阶上看下去空旷的舞厅如同防空洞一般。撒着石膏粉的水泥地板上围着一排破旧的沙发,场地中央一盏狭长的吊灯孤零零地在水泥地上投下光影。台阶上铺着廉价的腈纶地毯,他眯着眼,看见几男几女抱团围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另有几对人在场子中央跳舞。
  空气很糟糕。老魏皱了皱眉,叶修对着闻声向他们走来的一个年轻人打了个招呼:“老陶。我叫了个朋友来帮忙看场子。”
  那个年轻人向他点了点头,随即递上一根烟。“我叫陶轩,叶秋是我兄弟。这个场子我新盘下的,现在人气还不够,以后就好了。”他很上道地看着老魏接过那根烟,又擦地点了火机。“兄弟你怎么称呼?”
  “魏琛。”老魏凑过去接火,叶修在一边跟着也点了一根。这下空气变得更加糟糕。陶轩笑着看他们两人吞云吐雾:“怪不得你是叶秋朋友,这烟抽的。”
  “嘿嘿,烟味相投,烟味相投嘛。”老魏打趣。“你这地方不错啊,就是远了点。盘下来花了很多功夫吧?”
  “远点好,虽说现在舞厅合法了,但是你看看来的那些人。“陶轩说到这指了指场中央,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姑娘正在音乐的伴奏下随着节奏疯狂扭摆,兼带时不时地甩头。“真有什么人冲进来查还是说不清的,远点好,省事。”
  老魏觉得那个姑娘就像他们家门口小孩玩的那种拨浪鼓,姑娘甩头时上下随之起舞的头发就像是拨浪鼓上两个发出声响的圆铃,他觉得有点乐呵,又不好意思很明显地笑出声,便忍着笑意拍拍陶轩肩膀:“放心!看个场子的事,老夫搞的定,你这里以后肯定热闹。”
  陶轩又跟他们说了几句话,让叶修带着老魏四处看看就到后面忙去了。左右没事,老魏拉着叶修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他试图向叶修套话:
  “这你朋友?”
  “是啊。”
  “真你朋友还……?”老魏有点疑惑,他刚刚明明听见陶轩喊叶修叶秋,难道是他耳朵出了问题?或者陶轩口齿不清,他们当地的土话修和秋字音很近,说得快了难免有些模糊。
  “朋友。”叶修答得很快。根本不给老魏提问的机会。“你刚刚怎么不说你叫魏琛?”他嘴里叼着烟口气却十分不满,“我都那么实诚。”
  “老魏还不是一样?我看你叫的也挺顺溜呗?”
  “啧。”
  
  片刻后他们的注意力一同被舞池中央的妹子给转走。在八十年代末,舞厅里播放的曲目十分混乱,那时候迪斯科刚刚流行,于是他们开始跟风放《一把火》诸如此类的快节奏歌曲,等到晚上中年老阿姨们之类的来走场时,又开始放《柔情似水》这一类适合跳慢三慢四和华尔兹的抒情歌曲,而到了周末和节假日,为了满足各年龄阶层的需求则轮流混放,一时间蹦跶与“一二三四”同台,转圈圈和甩头共演,简直群魔乱舞。
  老魏盯着那几个妹子目不转睛。化工技校的女生很少,少到一个班只有可怜的三四个,纺织技校的女生挺多,但那里的都是些太妹,隔着一条马路互竖中指的那种,他很难将她们归档为异性,因此老魏的技校生涯其实很难见到他所认为的妹子。
  他所认为的那种妹子应该扎一个马尾辫,穿着青春靓丽的白衬衫,讲话声音不大,挺温柔的。老魏曾经脑补教导主任家的女儿是这样的妹子,于是他有一天情难自禁跑到人家窗下唱歌,但最后他被泼了一盆冷水。
  
  “上去玩两圈?”叶修看出老魏的走神,他掐了手中的烟问道。
  “成。”老魏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场中央的时候正好一曲终了,叶修打了一个响指,这好像是一个暗号,后台的放音师心领神会,很快音乐的风格又是一变。开始放《所谓伊人》,这是著名的探戈舞曲,老魏不由神经一震。他当然会跳,事实上晟城所有混迹于各种舞厅场子的混混都会跳这支名曲,这并不是说他们人人都跳的来探戈,而是因为其中招牌的甩头动作曾风靡一众混混。
  叶修把手伸给老魏的时候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老魏开始还有点迷茫,然后发现叶修是一个男步的站位,他内心不由一个卧槽。探戈的舞步讲究男女双方要靠的近,男的重心在右脚,女的在左脚。跳舞时目光不能交汇,脸上表情要严肃。
  但这一切都被他们演绎的很糟糕,老魏对女步本就不熟,于是他习惯时不时回头看看叶修跳了啥,因为这一分心的缘故又使他经常踩上叶修的脚。而其中最经典的甩头更是惨不忍睹,老魏老是忘记拍子,要看见叶修甩了他才能反应过来跟着也甩一下。这使得他们的双人舞看起来像是一个重心不稳的人拉着另一个同样重心不稳的人在做贴面圆周运动,而且这个圆还不怎么顺畅。
  “我说你别老盯着我啊。”趁着背靠背的间隙叶修贴着老魏的耳朵说。
  “我忘了怎么跳啊。”老魏大言不惭。而这个时候他真的忘了右臂有一个挥手的动作。等他想起来的时候舞步慢了一拍,于是又踩了叶修一脚。
  “卧槽你别老是踩我啊。” 叶修刚刚踏错了一步,正好也踩上了对方的左脚。结果没老魏的力道重,这让他觉得十分惋惜“哥给你这个出风头的机会,你怎么就不好好把握呢。” 
  “啥机会?”老魏尚在呲牙咧嘴。
  “听过金发女郎理论没,博弈论,那什的。”
  这名词新鲜,老魏摇摇头表示没听过。
  “别甩头啊。”叶修啧嘴,还没到那个拍子呢。“所谓金发女郎理论,就是人人都泡的上妹子的理论。”
  “假设把妹子按外貌分成一二三等,男人也分成一二三等。那么二等男人泡一等妹子,三等男人泡一等妹子,一等男人泡三等妹子。这样一来人人都有妹子,皆大欢喜。”叶修好像在给人布道一般夸夸其谈。
  这不对啊?那为什么教导主任家的女儿没看上我?老魏觉得忿忿不平。
  “你居然好意思说自己是三等?”叶修嗤笑,“多沾沾哥这样的二等中上水平的好男人的光,保你早晚有妹子。”他说的很有信心。
  你就骗小孩去吧!老魏想,信你才有鬼!他虽然对那个什么狗屁理论并不熟,却也觉得非常扯谈。
  
  此时曲至高潮,按原定老魏应该要仰着脖子,身体180度转一个大圈,然后再猛烈地甩一下头。这个动作难度太大,他觉得他有点吃力,结果叶修一只手把他的腰搂得紧紧的另一只手拉着他转圈,两个男人的弧度有些不好掌握,老魏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底下爆发出一阵阵的嘘声,女孩子和男孩子们像看猴子戏耍一样朝着他们吹口哨,嘴里不停叫着:“下去!下去!”还有人拿着汽水饮料往他们身上泼。
  如果再有外人看到这个景象,他会觉得十分滑稽:只有一束灯光聚焦的昏暗的舞池中央,两个年轻人在一起忘我地跳着探戈,虽然他们姿势奇怪,但至少跳至曲终。不卖帐的看客们则纷纷从椅子上站起,尽情地吹着嘘声。两边都感情投入,可惜无人得到初衷。
  卧槽!你特么的又耍我!老魏十分愤怒,他很想再踩叶修两脚来泄愤,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有点下不了脚。他发现他现在一旦做点什么牵扯妹子的举动都免不了被泼水的命运。
  “是你跳的太差好吧。”叶修很无辜地摊了摊手。此时场上一片狼藉,各种香烟、罐子、零食都摊了一地,他们就算想下场竟然也一时找不到路。两个人在人群中推推嚷嚷。
  
  闻声赶来的陶轩恰好看到这一幕。
  
  
  
  三、奔跑的亡命之徒
  
  
  
  那天最后闹得挺大,陶轩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也是,那种场面任谁见到都会以为是故意砸场。满地的汽水瓶盖和只剩一点的香烟屁股,头顶的吊灯依旧亮着,肇事者则趁着混乱人去楼空。
  老魏被叶修拉着从后门溜出去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片刻后他回过味来,不由暴跳如雷。
  “卧槽,你小子故意的吧?所以才拉着我跳那探戈。”
  “怎么说话呢。”叶修不满“哥是那样的人嘛?不过兴致来了而已,谁想你会跳那么搓,还不如我一个人上算了。”
  “要点脸要点脸!”老魏嚷嚷“真晦气……你那兄弟摊上你还真是倒霉。多大仇啊这。”老魏喘了口气,一路小跑下来他觉得有点累,正打算问问叶修有没有水喝,刚抬头却看见对方早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惬意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
  “……”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老魏本不想再去那个舞厅,第一次就把别人的场子砸了总让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更何况那地方还挺远,自行车要骑半个小时。春末夏初的晟城能够让人懒得浑身都不想动,可他后来还是去了,照着当初对陶轩承诺的那样帮忙,哪怕那更像是在帮倒忙。
  很难说叶修究竟是如何和老魏混到一起去的,从某一天开始他们建立了一种奇妙的友谊。老魏偶尔会回学校报道,而叶修常常跟着他一起去蹭化技工的食堂。这让老魏十分嫌弃,他说你们一中的伙食不是顶好的么。叶修说这你不知道了自从我们学校中午可以回家以后学生都要么回家吃饭要么在门口的小馆子吃饭,谁特么的还蹲食堂啊。老魏说那你一个一中的天天跟着我是什么事。叶修说我哪是一中的啊,我是借读的,连校服都是别人的。老魏说,滚你的王八蛋。
  于是叶修成了小混混中的重点高中生。尽管他也十分愿意把校服借给老魏,让他在一中好好观赏白衬衫妹子们,可惜他形象太不争气。老魏曾问你这样逃课没事么。叶修说一中不比化工技校,校长恨不能挽留每一个面临退休的老教师,把他们当国宝一样供起来给学生传道授业解惑。他们平均一个老师要管50多个学生,每天忙都忙不过来,更何况本就没什么人逃课。而化技工的学生只要逃课逃得稍微勤快一点,一个班就可以有2个班主任。
  陶轩在慢慢地做他的舞场生意,进出舞厅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渐渐有了点门庭若市的味道。 老魏每次去的时候都能发现一些新鲜东西。这一天他和叶修刚走出那条狭长而又窄小的过道就看见几个年轻人围在舞池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有时候还会鼓掌叫好。
  叶修远远扫了一眼“哦,是台球。”然后他左右四顾了一下,此时场上并没看见陶轩。
  “老陶挺有本事嘛。”老魏咕哝,上次还只是搬来几张麻将桌,现在那么快就有台球了,下次可以直接再放两个老虎机。这个舞厅的包容性未免过于强大,他不由啧了一下嘴,“老陶应该说他开了一个娱乐场所。”
  “他做生意。”叶修也不反驳,径直走到台球桌边观战。那里已经站了2个年轻人,老魏跟着抱着胳膊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起手的那个年轻人用低杆一桶,接着白球缩回,跳过红球直接跃向黑球,结果最开始的角度没把握好,快进洞的时候小球一转,咕噜噜地滑到了桌边,那个年轻人摇了摇头就把球杆递给旁边的那位。
  “怎么玩?”叶修这时候问,“斯诺克?”
  “没那么烦。”年轻人看了他一眼,“谁先打进8个就算赢。不过我们要赌钱的。十块一局。”
  “行。”叶修也不多问,拿了球杆上场,一出手就利落地直下3盘,他打的都是变道,一环扣着一环,每个球都有很好的铺垫。那两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有点直了,叶修笑了笑,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塞进嘴里,“还来不来?”
  “那当然。”两人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有点犹豫的开口:“今天这儿打球的就我们仨,要不这样,我们对你一个,我们连输2局再算你赢,怎么样?”
  “成啊。”叶修咬着烟笑了,“不过我要收利息的,10局以上一盘加五块。”
  
  那两人满以为这下不管怎样总能占到一点便宜,结果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赌金飚的很快,几乎是没过几分钟就冲到了30块一盘,叶修出杆非常迅速,那几个小球在他的杆下顺畅如同和他的大脑一起运作,它们碰撞在一起,撞出火花之后各自变轨,然后不假思索地去向似乎是唯一的终点。
  “不玩了!”其中的一人很快沉不住气,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心有不甘地数了数,接着扔在台球桌上。“有两下子就了不起?就知道欺负人!等着我——”
  “别急啊?”叶修笑了笑,从容接过那叠钱凑到光亮的地方认真地数了一遍,这才揣进兜里。“不再来两盘恩?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一急,手可就不稳了。”
  “……你。”另一人似乎有点话想说,他看了眼叶修,对着他那双手若有所思。
  “一点巧劲。”叶修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拿着球杆比划了两下“你不能只看到眼前的2个球,要看到全部。”
  “而那些小球也不是没有关联的,15个球是一个整体,进去的那8个只是一个部分。”他侃侃而谈,像是并不在意刚才的得失。“怎么样,还打么。”
  “还打。”这次那人回的很快,“我去借点钱,你等着。不就是90块么”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还真就不信了。”
  
  叶修耸耸肩,此刻场子的另一边也是高潮迭起,老魏早早离开台球桌跑去麻将圈那里一展身手,谁叫他打不来台球这种国内刚有的新鲜玩意,叶修隔着大半个舞池听见他志得意满洋洋得意的嗓子,不由觉得几分好笑。
  “东风!东风!”
  “卧槽,怎么又是东风,好你小子我就说你出老千!”
  “屁!老子坐在东面!所以才摸得到东风!手气不好就说别人出老千这还有没有理了?”老魏不屑一顾。
  “得了吧你刚刚坐旁边那个位置的时候也这么说!”和他同桌的人恨得牙痒痒,老魏几乎赢掉了他们三人兜里的每一分钱,更可气的是这人每次都说自己的运气和风头有关,所以坐南就能摸出南风。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魏,只见他笑呵呵地扫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牌,然后动作豪迈地一亮相,脸上满是喜气:“清一色!糊了!”
  “出老千!出老千!”这下子其他人纷纷不干了,有脾气大的甚至冲上来就要翻他口袋。开玩笑,每次自摸都想摸什么牌就是什么牌,摸了以后还都见鬼的糊了,糊了不算还一糊就是四把,说不出老千真当他们是傻的。
  “哎哎哎,说什么那都。”老魏一看这架势不妙,连忙抓过桌上的几张毛票攥在手里,同时一手把自己裤子口袋翻出来给别人看:“都空的都空的,看见没?技不如人就说别人出老千,不厚道啊。”
  “骗谁呢难道上衣口袋里也没有牌?”另几个人还在不依不饶,老魏刚才差不多赢掉了他们快2个月的伙食费,来这个舞厅的不是附近化工厂的工人就是逃课的学生,这点钱对他们而言已经不是小数目,此刻输的两眼通红,看起来个个穷凶极恶。
  卧槽,这像是要不好啊。老魏不由暗吞了一口口水,他一边和那些人打着哈哈一边脚底抹油打算往叶修那里钻,好歹拉个垫背。“哎我说这可就过分了说没有出千就是没有出千。”他四下一张望,就看见叶修拿着球杆靠在桌边看着他们,一脸悠闲,老魏立马来了精神,他遥遥地往那一指冲着那些人喊:“看见没!我的小伙伴在那里呢!怎么出老千!搓麻将可是要搭子的!”
  那几个人将信将疑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会儿后打头的那人又叫了起来:“你小伙伴站很远关你出老千什么事?乡逼!搓麻将出老千,还要不要脸?”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神色正要一拥而上,门外却忽然横七竖八地冲进来一排人,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嚷着:就是那个小子,不要放过他!欺负新来的不会打台球!
  
  此刻再不跑简直是站着被人当靶子打,叶修拿起球杆往桌上一扫,玻璃杯酒瓶之类瞬间碎了满地。老魏跟着一脚踹开两个尚未反应过来的小伙子,拽过放在沙发椅上的背包拔腿就往后门跑。
  他们冲出后门,没什么人的大街上偶尔有几辆自行车经过,老魏和叶修发足狂奔,街道两边的景物在他们身后飞快地后退,追逐他们的人则跟着一路喊打吵闹,老魏边跑边喘气:“我去叶修你的自行车呢,这时候跑那么多路简直要累死我。”
  “哪有空管自行车啊。”叶修也累得够呛,但还不能停,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后的人已经愈来愈向他们逼近,他们现在不知跑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两边都是巨大的仓库,却锁着门,不远处有高高的烟囱在向外冒着白烟,看起来附近像是有一个化工厂。
  他放慢脚步,捅了捅老魏:“认下路,这儿我不认识。”
  “……这里啊,等等我说再不跑真的能行?”老魏一边抱怨一边停下来打量四周,然后他惊恐地瞪大了眼:“……卧槽叶不修你行啊?这特么不是我爸工作的化工厂么?你带的什么路啊这是?”
  “啧。”听到后半句叶修舒展了眉头,“我管你,那明明就一条路。”他们快步走到一个角落,叶修把身子贴在墙角观察着后面的追兵,老魏本想和他一样,看了眼两人身材的胖瘦差距后悻然作罢。叶修眯起眼:“……恩,还不算太坏。”
  “还不算太坏?”老魏嗤笑“这特么都到我爸化工厂门口了让他看见我在这里打架这是要作死么……妈的我怎么觉得自从碰到你以后就没啥好事,就赚到的这么些钱爷还不稀罕呢。”
  “哪里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此刻他们站在死角,那些一路追来的人突然失去了方向如同无头苍蝇在原地团团乱转,叶修扯了扯嘴角“老魏,来点情报,这儿有什么可以爬上去的平台没。”
  
  他们最后找到一个可以爬上配电楼顶楼平台的梯子,那平台很大,外头围着一圈铁丝网,老魏爬上去以后顺便将梯子也一道收了上去。从高处往下看,视野一下子宽阔不少,那些人还在底下围着化工厂厂房的周围四处乱转,工厂管的很严,外来人一律不许进入,老魏看的幸灾乐祸,他忍不住想从边上扒拉下一块什么碎石子去吓唬吓唬他们。
  “别弄。”叶修手一栏,“等下他们吵起来可就麻烦了。”
  “哪弄了。”老魏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把身子压低点啊,真当他们不会抬头啊。哦槽你这白衬衫……还真显眼,啧啧挺爱干净的看不出嘛老叶。”
  “校规好么,衣衫不整的人不准进校。”叶修耸耸肩,他们跑了一阵,现在陡然停下来,河对岸的风吹到身上露出阵阵的凉意,他觉得有点冷,便打算抽支烟。刚要点上,老魏立刻咋呼起来:“喂喂,在化工厂里抽烟你是活腻了么,快放回去。”
  “啊……我忘记了。”叶修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这点。他觉得有点抱歉。老魏在一边语重心长:“抽烟嘛,是好事,在化工厂抽烟就是你的不对了,以前有个小伙子蹲在反应釜上抽烟,结果那玩意炸了以后他们都没能把他拼回去。”
  “你哪听来的?”叶修倒没怎么惊讶,他就是觉得听对方讲这种话还挺好玩。
  “我爸爸,他是工厂里的老法师啦。老头子有的话不中听,有的话还是可以的。”老魏被他这样看着,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干嘛啊,又看不起技校生了不是?”
  “那倒没有。”叶修说,“就是觉得挺意外的……老魏,看不出你对你爸还挺尊重啊?”
  “我留了二级,这你知道的。”叶修点头,他后来就知道老魏的名号了,他们学校的人叫他老大就是因为他的资历最老。
  “我爸知道我留级的那天,他把鸡毛掸子拿在手里要揍我,我就跟他对打了一顿,然后我跑了。回来看见我妈在收拾东西,她跟我说你爸在家里找了半天香烟,说要去送给你们老师说点好话,结果发现他藏起来的香烟都被你拿了,现在他气的不行出去了,你要么先去小姨家躲躲。”
  “我那个时候还挺惊讶的,因为我爸很抠门。他本来就对我念技校很不满意,这时候居然肯去为我送香烟,太他妈稀奇了。”
  “我爸是希望我能上大学啦……他有一种穷酸知识分子的命,总觉得读书才是正轨。”老魏自嘲的笑了笑“结果我们一家子都没什么出息。你好啊,反正家里有钱,上一中就等于上了大学啊。”
  “不一样的。”叶修摇摇头“我怎么能算读一中,我这顶多是离家出走,家里怕出什么事把我栓在一个地方罢了。”
  “挺新鲜的。”老魏说,他也没问叶修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那时候曲线函数不会做,就在试卷上画了一个S,结果那老师他妈的说我脑后有反骨,所以看不懂曲线。”
  “我想你我大概都有反骨吧。”
  
  此时那些一路追来的人因为太久没有他们的目标,都有些垂头丧气,渐渐的开始有不少人打算打道回府,反对的声音和赞成的声音透过风声远远地传进老魏的耳朵,他把身子探出铁丝网,看见那些人最终离开了,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
  “一群戆卵!”老魏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吼着脏话“有本事赢过老子啊!呸!”他吼了一阵,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儿,刚刚和叶修闲扯时那股空落落的感觉也随之渐渐散去,老魏喊累了,他停了一会转过头来看着叶修。“对了,他们说我出千,说你什么没。”
  “没,打球有什么好出千的,进了就是进了。”叶修说,“你牌藏哪了?不在裤子口袋的话,那是袖子里?”
  “嘿嘿”老魏笑了“这你不懂了吧,藏牌那都是下招,被抓就跑不了的,我直接牌堆里捡的。”
  “心够脏。”叶修摇摇头。
  “说什么呢!”老魏不满了,这话说的好像他自己心白的和身上的白衬衫似的,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
  “当然说你啊。哥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当了一次小伙伴,以后出去怎么见人。”他边说边叹了一口气,此刻老魏面对着他站着,他看着叶修装腔作势的嘴脸就恨不能在他的白衬衫上来一脚,好让他从内到外都脏。
  
  “等等老魏,那是……我去!”
  老魏吓了一跳,正扭头要去看是什么东西能让叶修有如此大反应,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对方一把扯住了袖子,叶修连梯子都不架了,直接拉着老魏从3米不到的平台上纵身一跃,老魏平衡不好,落地的时候差点摔了个狗吃屎。他姿势狼狈地从地上直起身子:“叶修你搞什么!”接着他发现身后一丈开外的仓库里似乎在一点点地冒着火光,还有黑烟从那儿升起,空气里不一会儿就弥漫着呛人的味。
  “那边有东西着了。”叶修不多废话,拉着老魏就跑,一天之内两次经历这种逃生一般的狂奔,老魏觉得他的体力有点透支,他的一只手被对方紧紧地拽着,巨大的惯性推着他,让他不断地向前迈进、再迈进,根本没有歇息的时刻。
  他们最后跑到化工厂外的一条小河边,这是晟城的运河的支流。老魏终于跑不动了,他停下来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差点就要一屁股坐地上,被叶修撑着勉勉强强的站着。
  “……先别坐。”跑了太久,他们气都有点接不上来,老魏缓了一会儿去小河里捞了几口水喝,这才觉得好过一点。他用手甩掉手中的水,擦擦了额头滴下来的汗“……呼,我说,你看到那是什么东西没。我觉得八成是什么化工垃圾被人扔在地上,结果这天温度高一点就燃了。”
  “这天燃不起来的。”叶修摇摇头“估计有人没踩灭烟头之类。”
  “你当都是你啊!”老魏瞪了他眼,然后说“得,今天虽然赚了一把也算够背的,我们各回各家早点散了吧,我的腿都要断了……这特么回去还好久的路。”
  “我看我还是换个地方,老陶看见他那场子又被我们砸了估计要哭瞎了……”叶修啧啧嘴,他发现老魏累的不行也就住嘴没再多说,“好啦,明天见。”
  结果第二天老魏看见叶修手里拿着一包牛奶嘴巴里叼着一根香烟站在老地方的树下一边扶着自行车悠闲地哼着歌一边等他的时候就笑了“诶我说老叶,你这造型挺新鲜啊,你这是要补充营养呢还是要残害身体呢。”
  “给你的。”叶修翻了个白眼:“跑几步路就跟做了什么苦力一样,我都替你害臊,你到底是不是化技工的学生还行不行啊老魏。”
  “滚你丫的!”
  老魏最后万般不情愿地喝了那包叶修特地给他带的牛奶,对一个要么喝汽水要么抽烟的人来说,这东西和他的风格相差太大,老魏甚至嘲笑说我喝到了一丝一中的味道。
  “说了不是一中的。”叶修已经懒得反驳,这时候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牛奶咋样?”
  “……恩,比奶粉好,蛮香的。”老魏评价。叶修听完又抽了抽嘴角“啧。”
  只是1988年的夏天就这样毫无征兆而又按部就班地到了。
  
  
  
  四、随着他的运气落在地上
  
  
  
  那个年代,年轻人有一种矛盾的特性,有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命不保夕,所以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格外的凶狠;有时候他们又觉得无所畏惧,于是开始珍视一些看起来很莫名的东西。
  老魏在这种矛盾中成长。在他17岁的时候,狂犬疫苗还没有普及,城里却已经出现了好几个被咬伤咬死的人,那一年他刚刚读上化工技校,正忍受着被不同的人用相同嗤笑的口气和他打招呼:“呵,技工男。”最开始的日子他不胜其辱,后来老魏找到了一个排解的方法:抽烟,和用一种更过分的方式回敬:“哟,技男。”
  他当然不能也这样和化技工的女生打招呼,否则太过下流,会被群起而攻之。但是在老魏入学的那个秋天这个称呼很快就发扬光大,因为那些学生用比愤怒更短暂的时间发现,无论是厨师技校、美工技校还是其他什么技校,只要是技校男生都可以被称为技男,于是他们不甘地接受了这个称呼,然后再快乐地去用它伤害更多人。
  老魏的烟瘾在那个秋天之后变得愈发严重,那时候学校管的很严,一有什么打架斗殴之类立刻开除,绝无二话,但在一个学期之后这种严厉就消失了,变成了一种自由的散漫,只要不在校内出什么大事老师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抽烟成为了另一种高调的反抗行为——化技工规定一个学生被抓一次抽烟罚款五块,一直扣到这个月的补贴被扣光为止。而老魏那时候就和高年级的学生一起成群结队地冒着被罚款的危险蹲在学校天台上的小角落里抽烟,他们甚至连抽烟的姿势都一模一样:抬着头,鼻孔朝天,烟圈从嘴巴里吐出来,然后再把自己嘴里和别人呼出来的尼古丁一起吸进肺腔里。
  ——如果别人已经先一步将你定位成社会渣滓,那么剩下的举动无非为困兽之斗。老魏对叶修说,这就好像他曾经被人用闷棍打头,那个时候会产生一种被一棍打成脑瘫的错觉,觉得整个大脑都放空了,抓不住边际,一切都那么模糊,而从此以后再看见长棍就会有一种后怕,这种后怕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消散,它无处可逃,只能成为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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